悠悠石湖情
江寒雪( 姑苏晚报.2018/1/28 )
[标签] 范成大
[正文]

  一

  时间回到南宋淳熙十年(公元1183年)。

  一个仲春的午后,范成大终于得偿所愿,致仕归隐故乡石湖。当他的舟船从姑苏城西南角的盘门靠岸时,他从躺椅上直起身子,撩开窗帘,一束阳光斜射进船舱,照到他脸上。他张开微闭的双眼,摇摇头,感觉似乎头疼的毛病好了许多。自去年秋天以来,范成大的风眩症持续发作,几乎到了夜不能眠的程度,几度寻医问药均无见效。身为沿海制置使(东南地区最高军政长官)兼名州(宁波)知州的他,唯恐自己有负朝廷重任,先后五次上书请求致仕归隐,终于承蒙皇上眷顾,并以参知政事(副总理)的礼遇归隐故乡。

  范成大跨步上岸,甩开手下人的搀扶,直了直身子,整了整衣冠,向早已恭候在一旁的当地官员一一作揖致意。然后环顾周遭,胥江碧水悠悠,向着他此次返乡的来路太湖蜿蜒而去;两岸桃红柳绿,掩映着鳞次栉比的人家。天是纯净的蓝,阳光是暖心的艳。这一切都让他感觉神清气爽,几乎忘却了缠身的沉疴。他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一头钻进了停在路边的轿子里,径向他的家宅所在地──城南石湖边的范村迤逦而去。

  那时的太湖比现在要宽广得多,它就恣睢地荡漾在姑苏城外的上方山脚下;石湖就是其边上的一个湖湾,范村则是石湖之畔依山傍水而聚的一个小村落。世世代代的范村人,过着半渔半农的宁静生活。如今,小村落里出了个大人物,自然是无比风光的事。可范成大自出仕以来,虽一路升迁,直至当朝一品大员,可他一直刻意保持着低调。此次归隐家乡,他只是事前请人对家宅作了简单的打扫布置,然后轻车简从地悄然回来了;而对地方上准备为他修葺宅院、隆重接待的盛情,他全都婉言谢绝了。

  当晚范成大睡得特别安稳。第二天醒来,已是日头高挂于东边的树梢头了。早饭后,范成大踱步出门,沿着石湖堤岸随便走走。走累了,范成大便在湖畔山坡边的一片桑树林前坐下。蓦然间,他听到身后有似乎有喁喁的人语声,回头寻觅,浓密的桑田里,隐约可见三三两两的农人正在培土施肥。范大人回来啦?正诧异间,一位老者肩扛锄头走到他身边来搭讪。范成大打量片刻,终于认出是村上的一位远房长辈。范成大示意老人坐下,一起攀谈了起来。也许是范成大的平易近人与真诚态度感染了老者,他终于吐露了当下农村生活的实情:渔税、田税、林业税,税税重压,让村民们不堪其负;拓荒丁、水利丁、戍边丁,年年征丁,让老百姓妻离子散。丰年时尚能温饱,遇上荒年,饿莩遍野,便只能食草为生了。

  老者推心置腹的诉说让范成大大为震惊,自入仕以来,他先后宦游过贵州、川西等地,本以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情形只是那些土地贫瘠的边鄙之地才有的现象,如今竟然也出现了号称人间天堂的吴地家乡!这让他本已平静的心湖再次掀起了层层波澜。此后,他涉足田间地头,遍访吴中山川,去观察、体验与思考乡村生活的酸甜苦辣,农人们的喜怒哀乐,以及这片土地的风土人情。于是,他笔下的《四时田园杂兴》便不再是诗人一厢情愿的旖旎与浪漫,而是充斥着农村生活的的艰辛与苦涩,弥漫着一位有良知的封建士大夫的悲悯与无奈:

  (一)采菱辛苦废梨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

  (二)垂成稼事苦艰难,忌雨嫌风更怯寒。笺诉天公休掠剩,半尝私债半输官。

  二

  那年盛夏,吴中酷暑。范成大闲来无事,重拾少时爱好,正在西厢房援笔书画。庭前树木扶疏,葡萄满架,禽鸟啁啾;窗前竹摇清影,石湖水波光粼粼,水面上清荷流香。这一切都让范成大感到无比的赏心悦目。此时,家人来报,说是大门口有一位身穿袈裟的老者前来求见。范成大急忙出门相迎,但见那人慈眉善目,气宇轩昂,一见到自己,便疾步上前,亲切的叫道:致能哥,你真的辞官返乡啦!范成大迟疑片刻,方才认出站在面前的原来就是自己的少年好友映佛。

  当晚,就着朗月清辉,沐浴夏夜凉风,范成大在自家庭院内略备薄酒,设家宴款待阔别数十年的少年好友映佛。回想自己有幸出生于书香门第,深受家学熏陶,童年时候,身为掌管国家图书收藏的秘书郎的父亲,让自己熟读四书五经;而作为一代书画大家蔡襄孙女的母亲,又让自己喜爱上了书画艺术。怎奈生不逢时,一岁时便罹“靖康之难”,金兵大举南侵,占领都城,朝廷南迁,父母带着自己避难家乡;四岁时又遭“平江(苏州)屠城”,千年古城毁于兵燹,满地焦土,家人把自己塞进船舱漂泊于太湖水面,总算躲过一劫。十二岁时父母双亡,从此自己便寄居于昆山资福禅寺。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在父亲生前至交了觉禅师的悉心照料下,年轻的范成大与青灯古佛为伴,悉心研习四书五经,期望有朝一日博取功名,以实现兼济天下的宏愿,并重振范家门楣。其间陪伴他的,还有映佛小和尚。映佛和范成大年龄相仿佛,他和范成大同吃同住同学习,共喜共忧共成长,是一对形影不离少年好友。所不同的是,映佛所学的是出世的佛经,范成大所学的则是经世致用的儒家经典。二十九岁那年,范成大离开资福寺,终于一举成名,步入仕途。

  如今,了觉禅师业已圆寂,映佛接替师傅,成了资福禅寺的主持。此次前来,一是探访少年好友,二是仰慕范成大的书画大名,想为修葺一新的资福禅寺求得范成大的题名墨宝。范成大欣然答应,随即挥毫题词一幅,赠与映佛。映佛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借着几分醉意,范成大也向这位少年至交尽情地吐露心曲。三十多年的官宦生涯,他由朝廷到地方,从西南边关到东南沿海,并一度出使金国,慨然面对敌国君臣的发难,全节而归,深得朝野赞许。但沉重繁杂的军政事务,暗流涌动的官场纷争,险象环生的国家形势,却使他心力交瘁,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终于积劳成疾,患上了严重的风眩症。如今,他总算告病归隐了,远离了尔虞我诈的名利场,抛却了恩怨纷争的烦恼源。他心意已决,从此将以石湖山水为邻,以诗赋书画为伴,终老家乡!

  三

  一场秋雨一阵凉,几度秋风鱼满舱。连续数天的西北大风刮过苍茫水面,掀起惊天巨浪,将成片成片的鱼群往石湖所在的太湖东南方赶过来。一年一度的太湖秋捕节开始了!和附近的四邻八乡一样,范村也沸腾了!石湖水畔,上方山顶,祭坛高筑,彩旗猎猎;山脚下的太湖水面上,风卷浪涌,千帆待发。应父老乡亲之邀,范成大整肃衣冠,声情并茂地大声诵读亲自起草的祭文,虔诚地祷告上天湖神慈念苍生,保佑渔民们平安出捕,满载而归。活动结束返回家中,范成大感觉天旋地转,头疼难忍,他的风眩症又犯了。找来郎中号脉问诊,说这是经年的风寒侵袭头部肌理所致,只能服药缓解,无法彻底根治。范成大知道,这是他在西南地区任四川制置使那些年落下的病根,这些年每逢秋冬之交不断发作,并有越发严重之势。服完汤药,他斜靠在躺椅里,顺手拿过案头的手稿翻检起来。这是范成大正在撰写一部地方志书稿,他把它定名为《吴郡志》;因为他发现,家乡的方志仅止于隋朝,自唐以来的数百年间,吴地没有一部像样的方志。他不想让家乡的这段历史成为空白,他有责任给补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范成大归隐后刻意保持低调,以渔樵之乐、田亩之欢的生活坚守宁静,淡泊心境;可造访者还是纷至沓来。跟随着昔日朝堂同僚、地方大员与部下而来的,是关于朝廷党争、饥民揭竿、金兵犯边与元军崛起的严峻时局的消息,这让范成大的心境如同门前的石湖秋水,微澜起伏、寒意横生。有时想着想着,他常常会长嘘短叹,茶饭不思,辗转难眠。只有那些文人墨客与三五知己的到访,才会让范成大暂且抛却烦恼,尽享人间温情。尤袤来了,杨万里来了,陆游终于也来了。

  陆游是在稻熟蟹黄枫叶红的季节来到石湖之畔的。这是一个暖意融融的深秋午后,天朗气清,了无片风。被风眩症折磨多日的范成大病情稍有好转,便拖着孱弱的身子,照例来到石湖边的山坡上随意走走。寻访到他家门口的陆游得知这一情况,并没有让范家人前去禀报,而是循着指点,径直赶往范成大散步的地方前去会和。务观贤弟,你终于看我来啦!不知为什么,紧握着陆游双手的那一刻,范成大竟动情得声音哽咽,涕泗横流。其实,他心里早就盼望着陆游的到来了。陆游是范成大任四川制置使时结识的好友,他是越州山阴(绍兴)人氏,生于“靖康之难”那年,比范成大小一岁,早年便有诗名。年轻时参加科举考试,因于策论中暗讽朝中以秦桧为首的投降派的绥靖政策,被秦桧取消科考资格;后经群臣竭力举荐,皇上特批,得以恢复功名,但秦桧为泄私愤,还是把他派往边鄙之地的四川做了一名九品小官。而时任西南地区最高军政长官的范成大,十分欣赏陆游的诗才,更赞赏他的爱国情怀与勇气,时常相邀聚会,吟诗作赋,纵论天下大事,抒发抗击金兵收复中原之豪情,并把他引为知己。后来,随着范成大的调任沿海制置使,陆游也便辞官归隐了故乡山阴。如果说映佛是范成大年少时苦难生活的伙伴,那么陆游则是他中年时志同道合的至交。

  傍晚时分,范成大与陆游在自家门前老樟树树下的石桌前相聚而坐,他们以茶代酒,畅叙友情。致能老弟,你可要多多保重身体呀。陆游呷了口茶,关切地说。唉,时局多艰,谁让我们生于这离乱之世呢?忧国虑民,这恐怕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宿命了!半晌,范成大叹息道。后来,这对至交的话题便散漫开来了,他们的谈资时而是诗赋,时而是佛道;他们的目光,忽而观照当下,忽而洞悉前朝;他们的思绪有时专注于眼前的石湖山水,有时却穿越时空的烟尘,抵达了数十年前的四川边地。聊着聊着,他们渐渐地似乎无话可说了,只是端起茶盏,四目相对,默默地品尝着杯中的清香与苦涩。

  远处,数峰清苦,无声伫立于斜阳之外;石湖悠悠,汩汩流淌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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