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说陶文瑜，于我是蓄谋已久，但一来担心别的朋友说我是拍他的马屁，人家正当红，你倒还来锦上添花，犯不着，是故迟迟不写；二来也是感觉写他的文章太多，咱写出来又高明不到哪去，就像餐桌上大家谈一个热门话题热火朝天，刚刚结束，歇口气，你冒出一个什么话题，大家吃菜的吃菜，喝汤的喝汤，吧唧有声，就是无声来接你的茬，岂不尴尬？所以，又不便写。这种文友的聚会，我几十年来一以贯之的策略，就是做守身如玉的听众，不多舌，不插言，坐着听听，听到妙处，咧嘴发出声笑笑，以示声援。有此两大原因，也就写不下去了，但地球照转，大家照旧相安无事各做各的事，各吃各的饭。
　　一晃到了今年“五一”，又有幸与他聚餐，觥筹交错，他妙语连珠，不在话下。但酒过三巡，他突然离席，表情淡然似乎要到包厢外面接个电话，其实，他是要去做透析治疗。我送他出门，他说到我眼下正写着的这个小专栏，说写得不错，为苏州的文坛鼓与呼，为苏州读书氛围传递正能量，尤其为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来一篇只顾表扬的激赏，应该的。我突然就有些感动，说，那也借用你说说吧，而且是写了不经你审阅的，绝不一味净说好话的。他答应，没问题，你写好了。这就一下打消了我长久以来的顾虑，想把他这面大旗张扬着呼啦呼啦一记，以壮声威。
　　其实我写陶文瑜，完全可以抛开他的所有书，只写他的人，也能看出他的书。他的人与他的书，不存在鸡与蛋的先后问题，他的人就是他的书，甚至可以说，他的人是比他的书要生动多少倍的一个载体。好多年前，他还在十梓街上开大家书店，他请一帮小朋友在他的书店前唱“请把我的书，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钞票留下”，我将这个事儿在外地的餐桌上说与外地的朋友听，大家就哈哈大乐，说这才是真正的行为艺术，并说来苏州一定要去看看这个大家书店，会会书店老板。书店是早已不复存在了，用现在的目光回眸，也许，他这也算是早早就在为书香社会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吧。
　　其实，我觉得按陶文瑜的个性，你调侃他，拿他开涮，说他的陶是“淘气”的淘，将他的“文瑜”谐音成“文娱”，他也未见得会动气。也容不得他动气不动气，这原本就是他的一个客观存在。不论在什么场合，只要有他在，他一定会带去欢愉的空气。就像他要去医院做透析治疗，他也轻描淡写得仿佛是去外婆家。看着他去医院的背影，我猜想他一定想过北京的史铁生，那哥们多年做透析，而且，还被捆绑在轮椅上。聪明如陶文瑜者，他一定清楚自己不幸中的大幸，比起史先生，他高兴的话，完全可以踏着狐步舞去医院。他天性就是这么好玩的一个人。
　　说他的好玩，只须说他的两点爱好，即能传神体现，一是围棋，一是书法。我没有与他下过围棋，但看见他在故去的朋友叶球先生的书店里与人下过，很厉害，是那种缠住对手就不让人喘息的棋风，刀刀不离后脑勺。但他周围的高手不少，他被修理的场合只会更多，所以，他就在文章中拼命给自己打气，不但取了个“王棋”的笔名，小说中凡是他现实中下不过的对手，都被捉来安置成他笔下人物，他笔下的手下败将，被杀得落荒而逃，也玩一回“精神胜利法”。我还听说，他有一次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屠龙他的圈内高手费振钟，兴奋难抑，掉转身跑到洗手间里仰天大笑，但这个传说估计是他的朋友臭他的。但我在叶球的饭店里，的确听叶球说过，陶棋王要送他一幅书法，只要他挂在饭店包厢，对方非但不取分文润笔费，还将那天叶球请其吃饭的一桌酒席由其来买单。叶球怎么答复的呢？叶球说，装裱起来挂在饭店也不是不可以啊，但不能挂在包厢，只能挂在饭店的洗手间。
　　陶文瑜近年写诗不多，但写了就很有味，尤其是一些打油诗，深得早年知堂打油诗之趣。一首贺生日的七言诗，前面几句不记得了，最后一句是“请到朋友吃一场”，开始还发愣，但越读越有味，就像下围棋，峰回路转中，一粒看似不经意的妙子让前面一串死子死而复活，全部救出，胜利大逃亡。我当即想到的是晏殊的名句，人们都说他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好，我却独爱他这首词的起始句“一曲新词酒一杯”。大白话的句子要看怎么个白法，白好了就是耐嚼的白馍。比如，他近年居然也要老来学开车，想想也好玩，我不知他学车上路时，要不要他的朋友们手拉手在马路边围圈子，阻止别的车和行人靠近。可是我听说他学开车的体会，心中一动，那是他的一句大白话：哦，我开车面对世界，我就要学会让人。“学会让人”当然是大白话，却蕴含了多么让人回味的东西。
　　还记得早年大家送车前子壮行北京，薛亦然说，将来一定会写一篇《我眼中的老车》。陶文瑜接过话题，就来了他的陶氏语言，他说，他就来一篇《我眼中的前子》。人家本名顾盼，车前子是个笔名，一味中药名，他自然知道车与前子是不可拆开的，但此时一拆，意味独特，非意趣相投的朋友，难得体味其中深意。这又让我想起那年去吴江，陶先生在几个妙龄异性文友前妙语不断，大家笑语喧天，我由衷赞叹，陶文瑜真不愧为吴门才子。他哈哈一笑，连说，错了错了，才子今天没有来，车前子才是吴门才子，我不过是吴门才子的朋友。这话距今快三十年了，我想起来就像是昨天听他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