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自元、明、清以来, 上层女子在文学创作中以追求豪放洒脱为荣, 并形成了女子诗文、弹词的创作群体;中下层女子从事各种行业的劳动, 谋求经济自立。她们在各自人生的征途中, 自发萌生了自强、“ 内刚” 的意识。在吴地近代化历程中, 吴地女子的这一意识与近代女权、男女平等思想的融合, 形成了“ 外柔内刚” 的品性, 为吴地社会的发展增添了内动力。
世人谈及吴地女子, 往往饰以温柔文雅、纤巧委婉之辞,此言颇为恰当。确实, 吴地女子的仪表体态、待人接物, 让人深感水乡秀女之美、恬静温尔之柔, 然而常常忽略了她们深藏于外柔之内的刚毅、温柔之后的坚韧。吴地女子品性中的最大特点应是外柔内刚, 此“ 柔” 不是媚悦流俗, 而是具有端庄的外表、得体的仪态;此“ 刚” 不是蛮横无礼, 而是自强自立、不甘自卑的豪情。吴地女子这一特性的形成可追溯至明清两朝, 在名媛闺秀和市妇村姑中交叉推进, 从而成为区域特色之一。
一、闺阁秀女文坛逞能
明清是封建社会走向没落的时代, 日趋衰落的专制王朝对女子的压抑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而封建专制的枷锁没能完全缚住生长于繁华富庶地区的吴地女子, 她们在封建高压与经济繁荣的缝隙中顽强奋斗, 使自己的存在获得了世人的瞩目, 为自己挣得了一席之地。在上层社会, 吴地才女是有口皆碑的, 她们文才的委婉与豪放并存, 为吴地文坛所赞赏。较早闻名的有元末明初苏州女诗人郑允端。她的诗不仅清和绮丽, 质朴流畅, 且具有不同凡俗的豪情和韵致, 一改女子笔下靡纤媚艳之态。魏学礼《彤管新编序》中盛赞郑允端:“ 郑氏正淑, 超绝群伦, 独造玄响, 才情胥正, 挥戈悲泉;矧以华年, 已冠流辈, 何其盛哉。”她的古诗尤为出众,不亚于文坛高手, 时人称为“ 有魏晋风致” 、“ 唐人风度” 。她本人也以此为豪, 并欲以自己所作之诗词传闻于后世, 她在《肃集》自序中写道:“ 今抱病弥年, 垂亡有日, 惧湮没而无闻, 用写别楮, 诠次成帙, 藏诸家塾, 以示子孙。” 当时的女子累世被压抑于社会的最底层, 深受封建伦理道德之毒害, 极为自卑。知识女子偶尔露出智慧的光彩, 即便不被传统经伦所泯灭, 也会深感离经叛道而自毁。郑允端作为一名吴地女子, 就不认女子低人三分之命, 决意欲将自己的诗作与男子的文学作品一样结集传世, 并不自暴自弃。当然应将这一举动称之为“ 内刚” 。于今日观之, 此举实不足为道, 但在当时, 确是不同凡响之举。也就是从这点点滴滴的累积之中, 吴地女子才逐世孕育出“ 内刚”之品性。
比郑允端略晚的苏州女诗人薜兰英、薜蕙英就进了一步。她们所作的诗集不局限于在书楼中孤芳自赏, 而敢于将诗作公诸于文坛, 与文学大家杨维桢对咏。其时, 吴地著名文学家杨维桢作了九首《西湖竹枝词》, 先后有百多人和作,一时间, 书肆争相刻印, 乃吴地文坛一大盛事。薜兰英、薜蕙英身为闺中女子, 并不羞弱自卑, 也和作了十首《苏台竹枝词》, 体裁一致, 创意别树。诗稿送至杨维桢手中, 这位文坛巨擘赞赏不已, 随即咏诗二首:“ 锦江只见薜涛笺, 吴郡今传兰蕙篇。文采风流知有日, 连珠合璧照华筵。”“ 难兄难弟并有名, 英英端不让琼琼。好将笔底春风句, 谱作瑶筝弦上声。”薜氏姐妹由此声名大作。
郑允端涉足诗文创作, 影响仅限于家庭和亲朋好友的范围之内, 且她诗作的结集也是为了出示给子孙阅读, 很难说有多少社会影响。而薜氏姐妹勇于将诗作出示文坛, 与文学大家的诗文相抗衡, 足见她们所具有的不让须眉、敢于一试高低的气魄。如果说, 郑允端的“ 内刚” 仅仅闪烁了一点火花, 那么薜氏姐妹的“ 内刚”则生发出一道微光。
二、民间女子从业自立
与此同时, 明清吴地中下层女子以劳动技能的自立, 与上层女子自立意识相呼应, 交织出女子“ 内刚” 的另一缕新光。
明清两朝, 吴地社会经济的发展, 使其成为全国的丝织业中心和棉纺织业中心。这两个行业的多道工序是适合女子从事的工种, 从原料的生产到成品的加工, 大部分劳动是由女子完成的。丝织业从养蚕、缫丝到丝织;纺织业从植棉、纺纱到织布, 均为吴地女子熟练操作的工作。且随着区域经济的发展, 劳动女性的经济收入也日趋增加。明代南浔镇四乡农妇日日纺纱织布,“ 篝灯相从, 夜亦作, 一月得四十五工,计日成匹… …” 一个月30 天可以做45 工, 可以想见其获利之多, 妇女已成为家庭收入的主要成员, 其劳动已不是“ 佐理” 的性质。明清吴地文人认为松江之所以能有每日生产万匹以上的棉布, 全仗妇女的劳动, “农暇之时, 所出布匹, 日以万计, 以织助耕, 女红有力焉” 。可见女子劳动在区域经济中的重要性。当然, 从女子从事这些劳动的主观动因来说是为生活所迫, 也即是为了谋生, 补贴家用;而客观效果一是促进了这两个行业较大规模的发展, 利于社会经济的繁荣, 二是为女子经济的自立提供了一条途径, 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女子的社会地位。在吴地特殊的社会经济条件下, 劳动女子在商品生产中的奋斗, 能为女子社会地位的提高打下一定的经济基础, 形成略具开明度的社会风气, 促使女子走上其他行业的舞台。子自强、“ 内刚” 品性形成的“ 温床” 。
吴地因经济繁荣、民间富庶, 古代旅游业就较为发达, 旅游服务业中频频出现女子的芳姿。苏州女子巧手加工的像生绒花美艳似真花, 受到各地客商的欢迎, 估计销售量不少, 其收入可以抵冲赋税, 确是适合民间妇女从事的手工艺生产。还有众所周知的苏州城乡的刺绣女工, 苏州昆曲、评弹戏剧业中的女演员等等, 她们既有合适的仪容姿态以展示一技之长, 又有追求技艺的韧劲, 从而挣得了一定的经济收入。正是在吴地女子各自谋求生存的征途上, 孕育着自强、“ 内刚” 的品性, 这一品性的时代性延伸, 就成为吴地近代社会女子觉醒的前奏曲, 乃至成为吴地社会近代化先行一步的基石。
三、中外自强意识的合力
1840 年以后, 西方社会的近代生产方式和近代思想意识逐步向吴地社会渗透, 其中女子广泛参与社会各行业的就业和女权主义、男女平等观念, 与明清吴地萌发的女子自强、“ 内刚” 意识不谋而合。
由于吴地女子在明清时期就已参与了丝织业、纺织业、手工艺品生产及服务业的劳动, 且在某几个行业中已成为主要劳动力, 所以, 当传统丝织业、纺织业在外来资本主义经济的冲击下迅速瓦解时, 中下层女子能较快地完成职业角色的转换, 改变原来的劳动方式, 走出家门, 离开村庄, 加入到近代工厂的劳动中去。费孝通《江村调查》载, 30 年代中期江村有350 多名女子从事缫丝业, 收入用于支付日常生活所需、礼节性费用及生产资本。缫丝厂成立后, 村中丝业萎缩, 农村女性向城镇流动, 村中16 ~ 25 岁女青年106 人, 80 %以上都到工厂中去工作, 成为一个挣工薪的群体。上海川沙等地“ 女工本事纺织, 今则洋纱洋布盛行, 土布因之减销, 多有迁至沪地, 入洋纱厂、洋布局为女工”[ 9] (p .234)。她们辛劳备至,既增加了经济收入, 又加速了吴地社会近代化的步伐。
而吴地女子“ 外柔内刚” 品性的形成也是在各阶层女子中交叉推进的。文化素养较高的女子易于接受近代意识, 深感女子所处的卑劣地位, 执意追求接受近代教育, 谋求从事近代职业。如清末无锡女子杨荫榆曾因父母之命嫁与一痴呆男子, 后在兄长的支持下, 摆脱封建婚姻的束缚, 入新式学堂读书, 又留学深造, 终于完成学业, 成为中国第一位大学女校长。清末民初常州女子陈衡哲在姑妈的支持下, 挣脱了封建婚姻的羁绊, 又在舅舅的鼓励下去上海爱国女校读书。
1914 年她考取清华学堂招收的第一批官费留学生, 后留学美国。1920 年回国, 成为北京大学第一位女教授。清末, 无锡女子裘毓芳在叔父裘廷梁的影响下, 自学近代文化知识, 参与创办白话文报刊, 是为中国第一位女报人。此类新女性在吴地不胜枚举。
清末民初, 男子接受近代文化教育的人数也有限, 更何况女子。然而吴地社会的相对开明, 明清时代吴地女子自发萌生的“ 内刚” 意识, 促使她们毅然走向历史舞台的最前沿,去国外接受世界最先进的科学文化知识, 甚而身裹小脚也在所不顾, 为女子的解放、新生, 走出了一条自强之路, 并成为中国女子近代化的典范。
从封建朝代的闺女转向近代知识女性, 尚有一定的延伸性, 而从深宅闺秀转向社会事业的兴办者, 角色差异较大, 转换难度也偏大。吴地女子也不甘示弱, 以顽强的意志、“ 内刚” 的品性, 在新的领域做出了成绩, 其中尤以苏州女子谢长达、王季玉母女最具有代表性。她们深感女子个人文化素养的提高, 对社会的影响很有限, 而创办新式女子学校, 可以培养一批批的女子成才, 其功德之大不言而喻。谢长达多方奔走, 筹集款项, 于1906 年开办了苏州第一所由中国女子主办的新式学校——— 振华女校。王季玉留学归国后, 继承母志,在振华女校增设中学部, 进一步完善教学体系, 提高教学质量, 使该校成为闻名于苏南的女子学校。开办学校, 不仅需要知识, 更需要社会活动能力和组织能力, 要向社会募捐款项, 选择校址, 招聘良师, 动员女孩报名上学… …必须与官府、各种人物交涉, 这是深居家门的封建女子难以胜任的。
谢长达、王季玉知难而进, 既有礼有节, 又坚韧进取, 直至达到目的。她们的成功是“内刚” 品性的最典型的表露。
觉悟后的知识女性在积极参与近代女子教育的同时, 深感通俗文学作品在民间女子社会影响之广泛。为促进女子自强、自立意识的形成, 她们便将近代思想意识融入弹词作品。她们将女权思想、女英豪杰“ 谱以弹词, 写以俗语” , 并“ 逐层演出女子社会之恶习… …欲使读者触目惊心… …务使出黑暗而登文明, 为我女界放大光明… …”具有新内容的《二十世纪女界文明灯弹词》、《侠女英雄史》、《法国女英雄弹词》等在吴地社会的传唱, 对于女子近代意识的觉醒, 其作用不亚于教科书, 因为当时入女学读书的人数甚少。在上层知识女子主动追求自立、解放和中下层女子为生存奋斗的互动中, 吴地女子思想渐趋开明, 竞相思学求识, 接受近代教育蔚然成风。有弹中唱:“小门生家居南方, 近见江南一带,
气象颇新。闺阁裙衩, 竞相游学。”[ 4] (p .292)加之大批劳动女性进入近代工商业各领域工作, 吴地成为国内最为开明的区域, 使之近代化的进程较为顺利。众多女子个体品性的汇聚, 最终形成了吴地女子“ 外柔内刚”的区域特色。
在当代吴地的现代化进程中, 吴地女子于各行各业多层面的奋斗中, 不甘落伍、一展风华的姿态, 处处可见其“ 内刚”之坚韧、“ 外柔” 之仪容。因此, 在评述吴地女子时, 在津津乐道温文尔雅、委婉清丽的同时, 决不可低估她们的“ 内刚” 品性, 因为没有“ 内刚” 的温柔, 那是曲从, 或是失去人格的服从。正是在“ 内刚” 的基石上, 吴地女子的“ 外柔” 显得更为矜持有度、落落大方, 呈现出高品位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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