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平江路是越来越热闹了,去老屋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
那一年,全家人难得的齐聚在平江路的老屋里。忘了是什么缘由,也想不起是春天,还是秋天。只隐约记得在外读书的小弟回来了,亲戚家漂亮的双胞胎姊妹来了,连久未见面的上海阿姨也带着先生和女儿一起来了。不知是谁提议,也不知是午后还是傍晚,大家来到巷口,在平江河边拍了一张全家福。
翻箱倒柜找这张老照片,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期间经历了数次搬迁,遭遇了几番无奈,幸存的物件犹如散落一地的珠子,怕是想捡也捡不起来了,何况只是薄薄一张纸的老照片?但我十分确定,那张照片是一定在的——就在某个角落,安静地等待着我的发现。
模糊的记忆里,老太太穿着对襟,也或者是斜襟的老式衣衫,被众人簇拥着坐在正中,微笑着,温和而慈祥。她似乎总是穿着那样老式的衣衫,从未因为年代的变化而更改款式。儿子还小,两三岁的模样,正是好动的年龄,拍照的时候不肯坐定,拼命扭动着身躯,试图挣脱我的怀抱。
印象里的天空是灰色的,阴天的缘故吧。背景中,河边的垂柳印在灰白的粉墙上,投下一些淡淡的影子。就连河水,也如同水墨晕染的画面,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黑灰里。只有儿子那件带帽的小外套,仿佛秋日一碧如洗的天空,深邃艳丽的蓝,在大人们黑白灰的服饰中醒目地跳跃。这记忆深刻的蓝,在平江路一片粉墙黛瓦的小河流水中,鲜亮的有些突兀,但却充满了活力,仿佛预示着某种新生活的开始。
老屋里的日子,在平江路的一片恬静安详中,风淡云轻地延续着。直到某一个夜晚,蓦然发现黝黑的河水中,倒映出几盏古色古香的红灯笼,方才惊觉:就在身边,有一些新的变化正在悄悄发生。再回眸细看岸上临街的老屋,不知不觉中已纷纷改头换面,不再只是平常人家,而是雅致的茶楼,西式的咖啡馆,复古的特色客栈,充满艺术气息的画廊……纸糊的灯笼和水晶的吊灯,恰到好处地挂在风格迥异的老屋里,高高低低,随风而动,将平江河水渲染的五彩斑斓,炫目异常。约好似地,沿街的老屋门前、河边的小楼窗口也是蔷薇处处开,蝴蝶日日来,犹如吃醉了酒的模样。
如今走在平江路上,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这还是从前的平江路吗?
在河边淘米洗衣的女人固然是不见了,连烧开水的老虎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然而,路还是那条路,河也还是那条河。老屋里的人有些离世,有些搬迁,却也依然有新的生命降临。中张家巷里,叮叮咚咚的评弹声从未间断;古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水磨腔仍在继续;高马德笔下的戏曲人物,也依旧在简约的墨色中,传递着诱人的风采和神韵。雨中的丁香巷,那个穿旗袍的袅娜倩影,不也正是戴望舒诗里韵味悠长的女子吗?无论世事如何多变,胡厢史巷口古老的紫藤花,也总是会如期盛开,一如既往地繁茂。
平江路是越来越热闹了,去老屋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少。初冬的午后,阳光暖暖地照进老屋的阁楼里。偷得浮生半日,捧一杯热茶,倚着临河的格子窗,看平江河水悠悠流淌,静谧中竟是有些困顿……
二、在信孚里的老洋房之间穿行,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玉兰花盛开在蓝天下。洁白莹润,如瓷。
这是十梓街的最西端,饮马桥与人民路交汇处。每年早春时节,街道两边就开满了玉兰花,雍容华贵,仪态万方。从这里一路向东,穿越五卅路、凤凰街,过望星桥,路的尽头,便是百年学府苏州大学。其前身,正是旧时赫赫有名的东吴大学。
传说很久以前,十梓街曾植梓树十棵,街道因梓树而得名。岁月变迁,十棵梓树早已不知去向。民国的老洋房,却静悄悄隐身在巷子里的玉兰花下。
冷风吹过,有花瓣沉沉地坠落。一个女人停在花下,逆着光,在路边投下修长的身影。看不清脸,却有阳光折射在两颊边的耳环上,一闪一闪,很是炫目。
花下的女人,让人想起民国的粉彩:七分古雅,三分妖娆。
这中西合璧的时尚粉彩,曾经摆设在信孚里老洋房的红木案桌上。当年的十梓街头,或许还没有玉兰花的影子。但老洋房的留声机里,却传出李香兰风情万种的歌声:“我爱这夜色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这歌声飘出幽深的巷口,靡曼在黄昏的晚风里。
那是一个多梦的年代。民国二十二年(1933),信孚银行在十梓街与五卅路东侧转弯处,翻建了六栋仿上海里弄式石库门的老洋房。占地七千五百五十三平方米,建筑总面积四千七百一十二平方米。南向的海式住宅建筑一律的清水砖墙,石库门面,布列整齐,结构坚固。罗马式的拱券门上有精细的花草雕塑,里面住着银行的高级白领,出入西装革履,谈吐风雅时尚。如今沿街的建设银行,便是其中最外围的一栋。侧耳聆听,隐隐约约,老洋房里似乎传出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敲击声。
在信孚里的老洋房之间穿行,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而这种错觉,也来自于五卅路北两巷平行的同德里和同益里。同德里原为木兰堂遗址,唐朝时湖州刺史张搏移居于此,他曾在堂前广植木兰花,堂因而得名。陆龟蒙曾有诗云:“几度木兰船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传为一时绝唱。上世纪三十年代,沪上青帮头目杜月笙曾在此建房出租;同期,国民政府财政次长贾士毅,亦在同益里建房出租。
那时候的十梓街,仅指从人民路口到凤凰街的一段,宽不过三米。而凤凰街到望星桥段,称为严衙前,古名积庆寺巷。因明代为大学士严讷故里,遂改称严衙前。望星桥以东至苏州大学,则是天赐庄的“领地”,古名姜家巷。清末民初,美国基督教卫理公会来此创办东吴大学、博习医院,建圣约翰教堂,街名亦改为天赐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相连三街合并,统称十梓街。
三、在小巷深处的“茧庐”中,成就了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第一人”的美名
民国,西风渐进。各种思潮,各种声音,各种服饰,乃至各种另类的生活方式,在那个时代都得到了社会最广泛的理解和包容。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也艺术地融入了民国建筑的老洋房里。
天赐庄全长不过二百五十米的地段,却拥有大量充满异国情调和民国风情的近现代西方建筑。当年传教士、医生、教授、学者纷纷来此居住,一时间洋楼林立,名流出没。新的思潮,新的文化,感染着东吴大学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学子。时至今日,步入浓荫覆盖的圣约翰教堂,还依稀能够捕捉到小姐作家陈育真穿梭其间的身影。圣约翰教堂始建于清光绪七年(1881),初名首堂,由美国监理会传教士潘慎文建造。民国四年(1915),在美国密苏里圣路易斯的圣约翰教堂帮助下,监理会拆除了首堂,新建了一座建筑面积一千八百五十五平方米,有八百座位的西式教堂,为纪念卫理公会的创始人约翰·卫斯理,更名为圣约翰堂。
大小姐陈育真年少时,就曾以“白雪公主”笔名,在父亲主编的《侦探世界》上发表小说,是与张爱玲同时代的苏州才女作家,也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当她合十双手在教堂祈祷的时候,她的父亲程小青,或许正拨开《霍桑探案》的疑云,步出望星桥北堍23号的家门,在离教堂不远的河边看风景。这位“东方的柯南道尔”,在飘逸如带的小河边,在小巷深处的“茧庐”中,成就了中国现代侦探小说“第一人”的美名,也因此被东吴大学附中破格聘任为正式的语文教师。
十梓街东部的天赐庄,被高大的法国梧桐覆盖,显得静谧清幽。曾经的东吴大学,犹如一座诱人的秘密花园:西洋式的圆拱门,红砖叠砌的老洋房,罗马式的古典石柱和圈廊……独具异国风采的建筑,打下了民国时期深刻的烙印,体现出浓厚的中西合璧的建筑艺术特色。从那时起,有关民国老洋房的记忆,就深深根植于一代学子的心底。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记忆却一直不曾磨灭。在千百次的梦魂牵绕中,那些远离家乡,客居海外的游子,带着他们的儿孙,重新回到曾经读书的地方,寻找失去的青春岁月。离去时风华正茂,归来时已是白发苍苍。徘徊的脚步,诉说着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凝视的目光,又映射出多少老洋房历经沧桑的剪影?也许有一天,他们会重返故里,在那些散落附近的老洋房里,重拾旧梦。
清晨,校园里回荡起百年林堂的钟声。年轻的大学生们扬着青春的笑脸,从女传教士海淑德的红楼前走过,从爬满藤蔓的哥特式建筑孙堂前走过,从高大宽敞的司马德体育馆前走过,从民国美丽的旧影里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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